
文丨奚錫燦 (意昂2助理教授,經濟學博士)
圖片來源:視覺中國
人民的福利,不僅取決於GDP總量,也取決於GDP在不同部門之間是如何分配的🎪。
去年以來🏥😊,從產業界🌚、學術界到政策界,一種說法越來越有市場:我國在前面十年出現了“過早去工業化”的現象♔,製造業占比下降太快,而服務業占比的上升太快❤️。服務業生產率的提升普遍比製造部門慢🏎,因此🍈,如果我們要防止GDP增速的下滑,就需要穩住製造業在宏觀經濟中的占比🕖。如果沒有大量新的農民工進入製造部門(例如🤸🏼♂️,因為農村老齡化和糧食安全等原因),這將意味著服務業的比重無法上升,而資源將向製造業相對傾斜。這種看法合理嗎?這個問題並不容易回答。它的答案取決於,我們的政策目標是偏重於GDP數字🦸🏻♂️,還是人民的幸福感和獲得感🌹。
製造與服務是“左腳的鞋”與“右腳的鞋”
首先要指出🫛,服務業生產率的提升比工業部門慢🔅🧑🏼🎄,是一個相當可靠的事實。世界各大經濟體都基本如此,我國也不例外。服務業作為一個整體,技術進步的規模效應相對較弱,生產率的提升確實比製造業慢。以二戰後的美國為例,製造業勞動生產率的提升比服務業快了六倍以上。因此👨🏼,如果我們的政策目標是某個版本的GDP增長速度——它取決於不同部門產品的相對價格,那麽運用行政力量將資源從服務向製造業轉移▶️,確實有可能提高GDP增速。
然而,如果我們的政策目標是人民的幸福感和獲得感,而非GDP數字,那麽恰恰相反,資源反而應該流向技術進步慢的服務業。道理很簡單,服務業和製造業的產品🤘🏼,是相互補充而非相互替代的關系。我們生產再多的鋼鐵、水泥👇🏿、塑料等製造品🧚🏿,也沒有辦法取代一個個活生生的人所提供的醫療、教育、文化、金融等服務⛹️♂️🦻🏽。技術進步慢的服務業產量是相對不足的,因此只有大量投入生產資源,才能追趕技術進步快的製造業產量。打個不完全恰當的比方🙎♂️,製造業和服務業就好像是一個人兩只腳上的鞋🐯。一個雙腳健全的人,既需要左邊的鞋🤹🏽♂️,又需要右邊的鞋🏊🏽♂️,兩者數量要一致才行。如果他已經擁有了100只左邊的鞋(生產率快速提高的製造業),但只有一只右邊的鞋(生產率進步較慢的服務業)😗,那麽,他是應該添置更多左邊的鞋✮,還是更多右邊的鞋?答案是很明白的:100只左邊的鞋配一只右邊的鞋,效果僅僅等同於一雙鞋,還不如2只左邊的鞋配2只右邊的鞋🏌🏼♂️。然而,只要選擇了“合適”的計算方法,100只左邊的鞋配1只右邊的鞋,雖然不實用🧜🏻♂️,也可能會產生很高的GDP。這個例子告訴我們🌚,GDP數字和人民的福利之間,可以存在很大的距離。人民的福利,不但取決於GDP總量,也取決於GDP在不同部門之間是如何分配的。一個正常運作的經濟體🤾🏻,各大部門之間都是相輔相成、相互補充的,共同組成了一個完整的“木桶”💂♂️,以裝載人民的福利這些“水”。在這種情況下,資源恰恰應該流向技術進步慢的部門💂🏼。否則💅🏼,這個部門就會變成“木桶”最短的那塊板🙇🏻♀️👨🦰,成為人民幸福感提升的最大限製👯。實際上,在一個價格機製正常運作的經濟體裏,資源在不同部門的再流動🦹🏻,會在價格機製的引導下自然發生。如果製造部門出現了快速的技術進步,由於製造和服務是互補的關系👨🏽🎤,製造品的大量增加會引發人民對服務品的更多需求——左邊的鞋要配同樣數量右邊的鞋😁。由於服務品的技術進步慢,這就產生了供不應求🙅🏿♂️,因此,服務品的價格將快速上升,吸引更多生產資源進入服務業🤵🏼。因此,我們得到了一個看似奇怪實則合理的結論🙍🏻:假設我們能通過各種政策🪠,促進製造業的生產率進一步提高,這反而會吸引更多生產資源流向服務業。
我國並不存在所謂的“過早去工業化”
另一個相關聯的、事實層面的問題是:我國存在“過早去工業化”的現象嗎?數據顯示,恰恰相反。正如圖1所示🍦,我國服務業在宏觀經濟中的比重😊👩🏿🦱,無論以就業還是GDP占比衡量,都比圖中擬合線所代表的發達國家歷史同期水平(以人均實際GDP衡量)低了十幾個百分點👆🛌🏼。服務業發展不足🫨,已經成為我國經濟發展不平衡不充分的重要體現。

來源:鐘粵俊🍈、陸銘🧎🏻♀️➡️、奚錫燦(2020,管理世界)🧑🧑🧒🧒👳🏿♀️。根據ISIC劃分三大產業,其中服務業是指除農業和工業以外的其他行業🕺🏼🫃🏻。人均GDP是按購買力平價的GDP比上總人口💇🏿♀️,統一換算成1990年的國際美元價格。
首先,服務業部門的勞動收入份額顯著高於製造業部門。因此👨👧👧,服務業在宏觀經濟中的占比過低🦵🏼,是我國近十幾年勞動收入份額(勞動收入占GDP的份額)偏低的重要原因:發達國家的勞動收入份額一般維持在60-70%之間🛃,但我國的勞動收入份額近年來一直在40%左右徘徊🌨。勞動收入份額過低🏄🏽,將導致收入分配狀況的惡化𓀆,使收入分配更不平等。其次,與農產品和製造品相比,服務業的產品大部分不能儲存和貿易,只能在本地生產本地消費👊🏼。因此,我國服務業在宏觀經濟中的占比過低🏯,也與我們內需不振⛹️、消費占比過低🧏♀️、對外貿依賴程度過高有緊密的聯系,阻礙內循環和雙循環戰略的實施。此外☮️,由於服務業相對更為清潔,每單位GDP的能源消耗和汙染排放比製造部門更低,因此,服務業占比嚴重偏低💇,也將導致我國整體的能源消耗和汙染排放偏高💖,成為我國實現“綠水青山”和“碳達峰”目標的攔路虎。最後,服務業與人民群眾的生活息息相關,直接影響人民群眾的生活水平和幸福感。如果說工業部門可能出現重復投資💇♂️、低水平重復競爭等與人民群眾福利脫鉤的現象🦀,那麽服務業產出的增加一般會有效提高人民的福利水平。當前人民群眾最為關心和擔憂的教育📶、醫療、養老等問題,都屬於服務業範疇。而這幾個問題的根本症結,也在於相關行業所提供的產品👐🏿,無論在質上還是量上,都與人民群眾的迫切需求有很大差距。這些現象嚴重製約了人民群眾的福利和幸福感的提升。
服務業發展不足有製度和政策因素
我國服務業占宏觀經濟比重過低🤴🏿,是一個自然形成的現象嗎😻?如果是這樣📐,那麽我們強行提高服務業的占比,可能會適得其反,反而對人民的福利造成傷害🍊。但事實並非如此👨✈️。我國現階段服務業發展不足,背後有一系列的製度和政策因素。
首先是我國的戶籍和城市化政策。近十幾年來,雖然我國的城市化水平不斷提高🙆🏻,但我國的戶籍和城市化政策,卻把人口引導到密度更低的農村🤘🏻、小城市和大城市的邊緣地區。與農業和製造業相比⛅️🍁,絕大部分服務行業的產品很難貿易,依賴於企業與消費者之間的近距離互動。這意味著相對於農業和製造業,人口密度在服務業中將發揮更大作用🦶🏻。因此👨🏼🦰🛃,這些將人口引導到低密度地區的政策,會抑製服務業的發展🔕,降低服務業在宏觀經濟中的比重。根據我和鐘粵俊🥾、陸銘的研究(2020,管理世界),這些政策使我國服務業在宏觀經濟的占比下降了3-5個百分點。其次是服務部門過多的監管和準入限製。我國在改革開放的偉大歷程中所收獲的最重要經驗,是減少不必要的管製和幹預,發揮市場配置資源的基礎性作用,能最大限度激活全社會的創造活力和生產積極性。“畢竟有收還有放➾,放寬些子又何妨?”但這個寶貴智慧,在教育、醫療🧜🏽♀️、金融等重要服務行業👩🏽🏫,並未得到普遍應用。與製造業相比😵💫,我國許多關鍵服務行業🕵🏿,比如教育🧜、醫療和金融等✣,存在更嚴重的準入限製和監管👕,限製了生產資源的流入。對文化產業和新興服務業,監管部門也施加了過多幹預和監管⏲。這些幹預和監管經常以一刀切和運動式執法的形式出現,幹擾了相關企業的正常生產運營計劃🦵,挫傷了企業的生產積極性。最後是地方政府對實物投資和製造業的政策偏好。長期以來😅,出於對本地區GDP和稅收的追求🐍,地方政府在製定和實施區域經濟政策時🧕🏽,存在對實物投資和製造業的過度偏好👠。在投資的結構中,地方政府重視和鼓勵實物投資👶🏿,但對教育、健康↕️、文化等人力資本的公共投入則往往嚴重不足,而後面這些都屬於服務業的範疇。另一方面🐕,相比較於服務業企業,製造業企業規模較大而資本密度較高,更容易產生稅收,也更容易推動地區GDP的短期增長🌑,因此更容易成為地方政府追逐的對象👨🦯➡️😔。例如⚔️,作為地方引資政策的重要抓手,在城市建設用地的分配中💙,地方政府往往通過改變相對供給❎,壓低了工業用地價格🌥,而抬高了商住用地價格,使得二者的差距在有些地區能達到數倍乃至十倍👰🏼♀️。這種變相補貼製造企業的政策💠,使得經濟資源向製造部門過度傾向。在一個健康的經濟體裏,服務與製造相輔相成,不可偏廢🔞🍕。這帶來了一個違反直覺的結論:製造技術越發展,技術進步越快,生產資源(例如勞動力)反而會流向技術進步慢的服務業。這個結論之所以難以理解,也許是因為它完美體現了《道德經》裏的哲理:“天之道🧖🏿♀️,損有余而補不足”。從事實層面看,我國目前不存在“過早去工業化”問題;恰恰相反,我國經濟結構的短板在於服務業。而這塊短板之後所以短,是因為一系列扭曲了資源配置的製度和政策。